第二章(1 / 2)
1
汹涌的海浪拍打着沙滩。
阳子猛然醒来,发现自己倒在海岸旁。
海浪冲刷的沙滩离阳子倒地的位置有一小段距离,但浪潮汹涌,浪花溅到了阳子的脸上,她也因此醒了过来。
阳子抬起头,一阵大浪打来,沿着沙滩淹过来的海水冲湿了倒在地上的阳子的脚尖。奇怪的是,她并不觉得冷,所以继续躺在那里,任凭海浪冲刷她的脚尖。
浓浓的海水味飘来。阳子在茫然中觉得海水味很像血腥味,仿佛在人体内流动的是海水,所以,只要竖起耳朵,就可以听到体内的海浪声。
一道大浪再度打来,海水冲到了阳子膝盖处,海水夹带的沙子滑过膝盖,她闻到了浓烈的海水味。
阳子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脚下,发现冲刷脚尖后流回大海的海水带着红色。她看向海面,发现是一片灰色的大海和灰色的天空,完全没有红色。
海浪再度打来,流回大海的海水还是红色。她寻找着红色的来源,不禁张大了眼睛。
「……啊!」
原来红色来自自己的脚。海浪冲刷过的脚尖和小腿,都不断渗出红色。
她慌忙用双手撑起身体,仔细一看,发现自己的手和脚都通红,就连制服也变成了深红色。
阳子忍不住轻声尖叫起来。
——是血。
全身被溅到的血染得一片通红,双手几乎变成了黑色,轻轻握起双手,发现双手变得很黏,轻轻触摸后,发现脸上和头发也都黏乎乎的。
当阳子发出尖叫时,又有一道大浪打来。
海浪冲刷了坐在海滩上的阳子周围。混浊的灰色海水流回大海时,带着一抹红色。
阳子掬起冲上岸的海水,洗了洗双手,从指尖滴落的水完全变成了血液的颜色。
海浪每次打来,她都掬水洗手,但是洗了一次又一次,双手还是无法恢复原有的白皙。水位不知不觉已经淹至坐在海滩上的阳子的腰部,红色不断渗入海水中,周围的水面也染成一片红色,而且,红色的范围越来越大,在这片只有灰色的风景中,红色被衬托得格外鲜艳。
这时,阳子猛然发现自己手上的变化。她把红色的手伸到眼前。
指尖变长了。
尖而锐利的指尖差不多有手指的第一个关节那么长。
「……为什么?」
她细细打量着自己的手,发现了更多的变化。她的手背上有无数道裂痕。
「这是什么……」
啪啦。一小片红色的碎片掉落,被风吹到了海上。
那一小片碎片剥落后,出现了一小撮红色的毛。那一小片地方,长满了浓密的短毛。
「不会吧……」
她轻轻搓了几下,掉落无数碎片,出现了更多红毛。只要她稍微动一下,脚上和脸上就都有碎片掉落,浑身出现了很多红色的毛。
制服被汹涌的海浪不断冲刷,很快就破了。制服下也出现了红色的毛,海水冲洗着她身上的毛,红色渗入海中,放眼望去,周围已经染成了一片红色。
指甲尖如凶器,浑身长满红毛——自己宛如变成了野兽。
「——不可能!」
她嘶叫的声音也破了音。
——为什么会这样?
破烂的制服剥落后,她发现自己的手臂扭曲成奇妙的形状,看起来有点像是狗或猫的前肢。
——溅到身上的血。
——绝对是因为刚才溅到身上的血造成的。
妖怪的血溅到自己身上,所以自己的身体也发生了变化。
——我也会、变成妖怪。
(怎么会有这种荒唐事!)
——我不要。
「我不要!」
她大声叫喊,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。
阳子只听到汹涌的海浪声,和一头野兽的咆哮声。
——阳子张开眼睛,发现自己在一片苍茫的黑暗中。
她一呼吸,立刻感到全身疼痛,胸口特别痛。
她立刻把双手拿到眼前,微微松了一口气。手上的尖爪和红毛都不见了。
「……」
她发出无声的叹息。回想着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一切,回想着造成这一切的原因,记忆突然苏醒。她慌忙想要坐起来,但身体僵硬,难以动弹。
她缓缓喘了几口气,才慢慢坐了起来。她持续深呼吸时,疼痛也渐渐消失。当她坐起来时,许多松叶从她身上掉落。
——松树。
那的确像是松树的叶子。她巡视周围,发现是一片松林,抬头一看,看到树枝折断处还很新。她判断自己是从那里掉下来的。
她的右手仍然紧紧握着剑柄。她佩服自己竟然没有松手,然后检查自己的身体,惊讶地发现并没有受伤。虽然有无数微小的擦伤痕迹,但全身上下找不到任何伤口,而且,身上也没有任何变化。
阳子小心翼翼地摸向背后,抽出因塞在裙子腰带中而没有遗失的剑鞘,把剑放了回去。
海浪阵阵,淡淡的白色雾霭飘来,弥漫着黎明前的空气。
「所以我才会作那个梦……」
她回想起溅到身上那些恶心的血、和怪兽对战的经过与海浪的声音。
「……糟透了。」
阳子嘀咕着,巡视着周围。
周围是海边常见的松树林。黎明前的海边。自己既没有死,也没有身负重伤——这是阳子目前掌握的所有情况。
树林里没有任何动静,附近应该没有敌人,而且——也没有战友。
刚才从映照在海面上的月影窜出来时,月亮高挂在天空。现在是黎明时分。自己独自躺在这里这么长的时间,代表和景麒他们走失了。
——迷路的时候要留在原地。
阳子小声地自言自语。
景麒之前信誓旦旦地说要保护我,一定会带着其他人来找我。如果轻易走动,反而会彼此都找不到对方。
她靠在旁边的树干上,握着剑鞘上的玉珠,全身的疼痛渐渐消失了。
太奇妙了。她忍不住想。
她不由得再度打量玉珠,看起来和普通的石头没什么两样,浓密的青色石头发出像是玻璃的光泽。青色的翡翠可能就是这种感觉吧。
她心里这么想着,再度用力握紧玉珠,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,闭上了眼睛。
阳子闭上眼睛时,可能睡着了片刻。当她再度张开眼睛时,四周洒满微光,一片清晨的景象。
「太久了……」
他们在干什么?为什么把自己丢在这里这么久?景麒呢?芥瑚呢?骠骑呢?
阳子犹豫了很久,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。
「……冗佑。」
她猜想冗佑应该仍然附在自己身上,但出声叫了之后,没有听到任何回应。她检查了自己的身体,也完全感受不到冗佑的存在。之前也是,除了舞剑的时候以外,完全感觉不到它的存在,所以无法判断冗佑是否也和自己走失了。
「你在吗?景麒他们去了哪里?」
无论她问了多少次,都听不到任何回答。
她开始感到不安。也许景麒他们想要找自己,却不知道该去哪里找?她想起坠落前听到的惨叫声,留下来阻挡敌人的骠骑不知道是否平安无事?
她越来越不安,硬撑着浑身酸痛的身体站了起来,左顾右盼。周围是一片松树林,右侧就是树林的尽头,去那里应该不至于会有危险吧?
树林外是一片凹凸不平的荒地,低矮的灌木紧贴着发白的泥土。
前方就是断崖,断崖前方是一片漆黑的海。昨晚看到的海也是黑色的,但她以为是黑夜的关系,如今天已经亮了,仍然是漆黑一片,代表大海本身的颜色很深。
阳子情不自禁地走向悬崖。
悬崖很高,感觉像是从百货公司的屋顶往下看。阳子站在那里,呆呆地看着大海良久。
不是因为高度的关系,而是因为脚下的那片大海有一种异样的感觉。
大海是无限接近于黑色的深蓝色,她看着延伸到水面下的悬崖,发现水并没有颜色,而是极其清澈。
那是一片超乎想像的深海,似乎是因为水太清澈,所以盘踞在深海中的黑暗一览无遗,她俯瞰着光也无法照到的海底深处。
这片深海的深处有点点光亮,虽然不知道是什么,但像砂粒般的点点微光亮着,或是聚集在一起,形成淡淡的光斑。
——像星星一样。
阳子感到一阵晕眩,坐在悬崖上。
那正是宇宙的景观,以前在照片上看过的星星、星团和星云,竟然出现在自己的脚下。
——这是我完全陌生的地方。
她突然涌现这个念头,她一直以来不愿面对的事物涌泻而出,一发不可收拾。
这里是阳子未知的世界,她以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海。她被带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。
——不要。
「这不会是真的吧……」
这里是哪里?这是怎么回事?到底是危险还是安全?接下来该怎么办?
为什么会这样?
「……冗佑?」
阳子闭上眼睛叫了一声。
「冗佑!拜托你回答我!」
身体内只听到宛如海浪般的声音,附身在自己身上的怪兽没有应答。
「你不在吗?谁来救我!」
已经过了一整晚,妈妈在家一定很担心,爸爸现在一定怒不可遏。
「……我要回家。」
当她小声嘀咕时,泪水夺眶而出。
「我想要回家……」
泪水一旦流下来,就再也无法克制了。阳子抱着双腿,低下了头,放声大哭起来。
阳子哭得额头有点发烫,才终于抬起头。尽情哭泣后,心情稍微平静了一点。
她缓缓张开眼睛,眼前是一片宛如宇宙般的大海。
「……太奇妙了。」
她觉得自己好像在俯视星空,清澈的漆黑中繁星满天,星云在水中缓缓旋转。
「太奇妙、太美了……」
她发现自己终于平静下来。
阳子茫然地注视水中的星星。
2
太阳越过天顶之前,阳子都在那里看着大海。
这里到底是怎样的世界?又是怎样的地方?
来这里之前,曾经经过月影,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。想要抓住月影,就像想要抓住夕阳一样,根本是不可能的事。
景麒和他身边奇怪的野兽。阳子的世界中没有这种怪兽,那绝对是这个世界的动物——她意识到了这件事。
景麒为什么把我带来这里?他说很危险,说要保护我,却把我丢在这里。
景麒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那些敌人到底是什么人?为什么要攻击我?为什么眼前发生的一切和梦境完全一样——况且,为什么我会持续作那些梦?
一旦开始思考,就越想越不清楚,思考仿佛走进了迷宫。自从遇见景麒之后,所发生的所有一切都充满疑问,几乎都是阳子难以理解的事。
她不由得痛恨起景麒。
他突然出现在阳子面前,不由分说地把她带到一个莫名其妙的世界。如果没有遇见景麒,根本不会来这种地方,也不可能杀生,即使杀的是怪兽。
虽然谈不上是想念景麒,只是眼前除了景麒以外,她不知道还可以依靠谁,可景麒却不来接她。难道是那场战斗发生了什么意外,他想要来,也来不了吗?还是另有什么原因?
阳子更加觉得自己面临了重大的困境。
——我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?
阳子并没有做什么,全都是景麒惹出来的祸。想到这里,就觉得自己遭到怪兽的攻击,也是景麒的错。
在教师办公室时,不是有一个声音说:「似乎被跟踪了」吗?景麒说那是「敌人」,但应该不是阳子的敌人,阳子从来不曾与怪兽为敌。
景麒说,阳子是他的主人。阳子觉得这件事是一切的原因,因为阳子是景麒的主人,所以才会遭到景麒的敌人的攻击。为了抵挡敌人的攻击,她不得不舞剑,也不得不来到这种地方。
但是,阳子从来不记得自己曾经当过任何人的主人。
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别人的主人,所以,不是景麒误会了,就是他一厢情愿这么想。
景麒曾经说,「终于找到」了阳子。他一定是在找他的主人,然后犯下了重大的错误。
「还信誓旦旦地说什么要保护我。」
阳子小声地咒骂。
「这一切,全都是你惹出来的祸。」
影子渐渐拉长,阳子终于站了起来。她清楚地知道一件事,即使一直坐在这里咒骂景麒,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。
阳子巡视四周,无论走去哪一个方向,都是一望无际的悬崖。她无可奈何地走回刚才的松树林。虽然她没有穿大衣,却并不觉得冷,这里似乎比阳子原本住的地方气候更加宜人。
这片并不大的树林好像曾经经历一场台风,到处都是折断的树枝。穿越树林,是一大片沼泽地。
「……」
仔细观察后,发现那里并不是沼泽,而是泥土流入的农田。
整片水面的某些地方露出整修得笔直的田埂,低矮的绿色植物从泥土中探出头,被吹得东倒西歪。
放眼望去,都是一片泥海,远处有一些房屋形成了小村落,村落的后方是险峻的山峦。
这里完全没有电线杆或是铁柱之类的东西,远处的村落也没有电线,建筑物的屋顶上也没有天线。
房子都是黑色瓦屋顶,泛黄的土墙,村落周围种着低矮的树木,但几乎都倒了。
这里并没有她原先以为会看到的异常风景或是奇怪的房子,内心不由得松了一口气。虽然感觉稍有不同,但很像日本随处可见的田园风光,所以她有点小小的失望。
安下心后,阳子仔细观察周围,发现离松树林很远的地方有几个人影。虽然看不清楚他们的样子,但轮廓的感觉不像是妖怪,而且他们好像在农田里工作。
「太好了……」
她忍不住脱口说道。最初看到那片大海时,她不由得乱了方寸,但眼前的风景并没有太大的异常。除了这里似乎没有电力以外,看起来很像是日本的某个村庄。
阳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,决定去向远处的那些人问路。虽然她对和陌生人说话感到害怕,但她一个人无法离开这里。她突然想到,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听懂她说的话,但当务之急,必须向他人求助。
她激励着心生害怕的自己,在嘴里喃喃自语:
「我先说明情况,再问有没有看到景麒他们。」
这是阳子目前唯一能够做到的事。
她终于找到可以走路的田埂,走向正在农田里干活的人影。随着距离越来越近,她发现他们不是日本人。
她看到褐发的女人和红发的男人,身上散发出的氛围和景麒很神似。
也许是因为五官和体形完全不像白人,只有头发的颜色比较奇怪的关系。除了这一点,他们看起来就是很普通的男人和女人。
他们身上的衣服也和日本的和服稍有不同,男人都留着长发,绑了起来,除此以外,并没有特别的异常。他们手拿像是铲子的东西,正在铲除田埂。
其中一个男人抬起头,看到阳子后,戳了戳其他人。他似乎说了什么,但听起来不像是奇怪的声音。那里总共有八个男人和女人,都看向阳子,阳子向他们微微欠了欠身,除此以外,她不知道该怎么办。
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黑发男人立刻爬上田埂。
「……你是从哪里来的?」
听到他说的是日语,阳子发自内心地松了一口气,脸上很自然地露出了笑容。眼前的状况似乎没有她想像的那么糟糕。
「悬崖那里。」
其他人也都停下手,看着阳子和男人。
「悬崖那里……你老家在哪里?」
阳子原本想要回答「东京」,但随即闭嘴。原本她想得很简单,觉得只要把自己遭遇的事告诉他们就好,只是即使说了实话,他们会相信吗?
阳子正在犹豫,那个男人又继续问她:
「你身上的打扮很奇怪,该不会是从海上来的?」
这就是所谓的「虽不中,亦不远矣」,所以阳子点了点头。男人瞪大了眼睛。
「原来是这样,真是太惊人了。」
男人脸上露出冷笑,阳子难以理解他的态度。他露出警戒的眼神打量着阳子,视线停留在阳子的右手上。
「你手上拿的东西太吓人了吧?这是怎么回事?」
阳子知道他指的是自己手上的剑。
「这是……别人送我的。」
「谁送你的?」
「一个叫景麒的人。」
男人立刻走到阳子身旁,阳子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。
「你拿太重了——交给我,我来帮你拿。」
男人的眼神令阳子感到有点害怕,他的语气不像是关心,于是,她把剑抱在胸前,摇了摇头。
「……没关系,请问这里是哪里?」
「这里是配浪。既然有事请教别人,怎么可以亮出这么危险的东西?把手上的东西给我。」
阳子忍不住后退。
「别人叫我不能放手。」
「给我。」
男人语气强烈地说道,阳子忍不住感到害怕。她不敢对男人说「不」,只好很不甘愿地把剑递给男人。男人一把抓过剑,仔细地打量。
「还真精致啊,给你这把剑的男人很有钱吧?」
在一旁围观的其他人也纷纷围上前来。
「怎么回事?她是海客吗?」
「是啊,你们看,这东西很惊人吧?」
男人笑着想要拔剑,但不知道为什么,剑无法从剑鞘中抽出来。
「原来只是装饰品——算了,没关系。」
男人笑着把剑插在腰带上,然后突然伸手抓住了阳子的手臂。阳子尖叫起来,但男人粗暴地扭着她的手臂。
「……好痛!放开我!」
「这怎么行?海客都要送去县长那里,这可是规定。」
男人笑着推着阳子。
「走吧,别担心,不会伤害你的。」
男人推着阳子走路,对周围的其他人说:
「谁来帮我,把她带过去。」
——手很痛。这个男人不知道是好人还是坏人,也不知道到底要把自己带去哪里。阳子感到不安。
她发自内心地想要摆脱这个男人。当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时,手脚突然感到冰冷,阳子甩开了男人的手,然后不由自主地伸向男人的腰,把剑连同剑鞘一起拔了出来。她用力向后跳开。
「……他妈的。」
男人对着阳子咆哮,其他人立刻提醒他:
「小心!那把剑——」
「没关系,那只是装饰品。喂,姑娘,你乖乖地到我这里来。」
阳子摇了摇头。
「……不要。」
「难道你要我一路把你拖过去吗?别虚张声势了,赶快过来。」
「……我不要。」
越来越多人从远处聚集过来。
男人向前踏出一步,阳子把剑从剑鞘中抽了出来。
「什么!」
「别过来……请别过来。」
在场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愣在那里,阳子环顾所有人,慢慢后退,随即转身跑了起来。背后传来追赶的脚步声。
「别过来!」
她回头,看到追上来的那些男人,立刻转过身停下来,举起了剑。她似乎可以听到自己全身的血往下流的声音。
「不要……」
剑指向逼近的男人。
「冗佑,不要!」
——不行。我做不到。
剑的前端在半空中勾勒出漂亮的弧度。
「我不想杀人!」
她大叫着用力闭上眼睛,手臂也立刻停了下来。
同时,她被人用力拉倒。有人骑在她身上,抢走了剑。阳子流下了眼泪,但不是因为疼痛,而是松了一口气。
「真是不知好歹。」
她粗暴地被人推了一下,但她来不及感到疼痛,就被拉了起来,双手被两个男人扭到身后。
阳子无意抵抗,只能默默地在心里拜托冗佑:「不要动。」
「带她去村里,还有这把剑,都一起交给县长。」
阳子闭着眼睛,不知道是哪一个男人在说话。
3
阳子被一路拉着,走在蜿蜒农田之间的小路上。
十五分钟后,终于来到一个被高墙围起的小镇。
刚才看到的村落只有几栋房子聚集在一起,这里是由将近四公尺高墙围起的小镇周围,四方形的外墙上有一道大门,看起来很坚固的门向内侧敞开着,里面是一道红墙,上面不知道画着什么,墙壁前方放了一张木椅,没有人坐在上面。
阳子被推着走进小镇,绕过红墙,可以看到门前那条路。
这个小镇的风景似曾相识,同时又有极其异样的感觉。
白墙、黑瓦屋顶,和枝叶扶疏的树木,也许是因为建筑物充满东方的感觉,所以才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。即使如此,仍然无法令她产生亲近感,可能是因为整座小镇都完全感受不到人的动静。
进入大门后的宽敞大道分成左右两条小路,路上完全不见人影。所有房子都是平房,面向马路的是一排籼房子一样高的白色围墙。围墙每隔一定的间隔就有一侗缺口,在小院子的后方就是房子。
每栋房子的大小都差不多,建筑物的外观和细部不尽相同,却很相似,而且都感受不到任何生命力。
有些房子敞着窗户,用竹棒支撑着向外推开的木质窗板,但敞开的窗户反而更衬托出整个小镇都没有人的动静,无论在街上还是房子内都看不到一条狗,也听不到任何声音。
正前方的宽敞大路只有一百公尺左右,大路尽头是一座广场,还有一栋用鲜艳色彩点缀的白色石造建筑,但鲜艳的色彩显得极度空虚。左右两条小路在大约延伸了三十公尺处后有一个直角的转角,尽头是小镇的外墙,转角处也感受不到任何动静。
放眼望去,并没有特别高的房子,黑色瓦屋顶的后方就是小镇的外墙。视线扫视一下,就可以看到外墙围成纵向很长的细长方形。
简直是一个狭小得令人窒息的小镇,应该不到阳子就读的那所高中的一半,外墙却建得特别高。
好像在鱼缸里。阳子突然有这种感觉。这个小镇宛如在大鱼缸的水底沉睡的废墟。
阳子被带到正前方围绕广场而建的那栋建筑物中。
建筑物有点像在中华街看到的房子。红色的梁柱、色彩鲜艳的装饰,却和镇上一样,都散发出空虚的感觉。建筑物内有一条笔直的狭窄长廊,这里也很昏暗,完全不见人影。
把阳子带来此地的几个男人讨论之后,推着阳子往前走,把她关进了一个小房间。
如果要用一句话形容阳子对那个房间的感觉,就是「牢房」两个字。
地上铺满像是屋瓦般的瓷砖,许多地方已经缺损或是出现了裂缝,墙壁是爬满裂痕的土墙,高处有一个装了窗棂的小窗户。房间有一道门,门上也有一扇装了窗棂的窗户,隔着那扇窗户,可以看到站在门前的几个男人。
一张木椅和一张小桌子,还有相当于一张榻榻米大的台子,是房间内所有家具。台子上贴着厚布,似乎就是睡床。
这是哪里?这个小房间又是怎么回事?自己会遭到怎样的对待?虽然她有满腹的疑问,却不想问看守人。那几个男人似乎也无意和阳子交谈。阳子坐在睡床上低头不语。因为除此以外,她无法做任何事。
过了很久,建筑物内才传来动静。有人走到门前,和原来的看守换班。新来的看守是两个男人,都身穿好像剑道防具般的蓝色皮革盔甲,可能是这里的警卫或是警官之类的。阳子屏住呼吸,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,但身穿盔甲的男人只是用凶狠的眼神看着阳子,并没有对她说话。
即使是严酷的状况,周遭有状况发生时,至少可以分散注意力,被人置之不理反而会更加惶恐不安。她好几次想要和门外的士兵说话,却还是开不了口。
经过了令人忍不住想要喊叫的漫长时间,太阳已经下山,牢房中漆黑一片后,三个女人走了进来。走在最前面的白发老妇手持灯火,穿着阳子以前在电影中看到的中国古代衣服。
终于有人来了,而且进来的不是身高体壮的男人,对方是女人这件事,让阳子松了一口气。
「你们退下吧。」
老妇人对手上拿了很多东西、和她一起走进房间的两个女人说。那两个女人把东西放在地上后,深深鞠了一躬,走出了牢房。老妇人目送她们离开后,把桌子拉到睡床旁,把像是油灯的烛台放在桌子上,又把一个水桶放在桌上。
「先洗洗脸吧。」
阳子点了点头,慢吞吞地洗完脸,又洗了手脚。虽然手上沾满了深红色的污垢,但洗了之后,立刻恢复了原来的颜色。
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脚沉重僵硬,应该是冗佑的关系。因为之前多次做出超越阳子能力的动作,导致她浑身肌肉酸痛。
她尽可能慢条斯理地洗着手脚,水渗进了小伤口。她把在脑后绑成一条的发辫拆开,想要梳头发,发现了身体的变化。
「……怎么会这样?」
阳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头发。
阳子的头发原本就是红色,尤其发梢好像脱色染过一样——但是,拆开发辫后的头发微微鬈曲,令她惊讶的是头发的颜色!
这种异常的颜色是怎么回事?
她的头发完全成了红色,好像被鲜血染了色,变成了很深很深的红色。之前听人说过「红发」这个字眼,但应该不是这种颜色。自己的头发变成了异常的红色,难以相信有人的头发竟然是这种颜色。
阳子忍不住发抖。因为这实在太像她在自己变成野兽的梦境中,所看到的毛发颜色。
「怎么了?」
老妇人问。她回答说,自己的头发颜色很奇怪,老妇人听了她的回答,微微偏着头说:
「怎么会呢?一点都不奇怪啊。虽然很罕见,但是很漂亮的红色。」
阳子摇了摇头,把手伸进制服的口袋,拿出一面小镜子,确认自己的头发真的变成了鲜红色,但随即发现镜子里出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。
阳子一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,她举起手,战战兢兢地抚摸着头,镜子中的人也用手摸着脸,她知道镜子中的人就是自己,不禁愕然。
——这不是我的脸。
即使扣除因为头发颜色改变,导致整体感觉稍有不同的因素,她仍然觉得那不是自己的脸。这无关美丑,而是自己的脸完全变了,黝黑的脸上有一双碧色的眼睛。
「这不是我。」
阳子惊慌失措地大叫,老妇人露出讶异的脸问:
「你说什么?」
「这不是我!」
4
老妇人从六神无主的阳子手上拿过镜子,镇定自若地看着镜子后,又把小镜子还给阳子。
「镜子好像没有问题。」
「但我不是长这样。」
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变了,自己好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。既不是野兽,也不是妖怪,但是——
「那可能是你变了样。」
听到老妇人语带微笑的声音,阳子仰头看着她。
「……为什么?」
阳子问了之后,再度看着镜子,有一种奇妙的感觉,觉得好像有一个人取代了自己。
「这个嘛,我就不得而知了。」
老妇人说完,握着阳子的手,用不知道沾了什么汁液的布,敷在她手臂上的小伤口上。
阳子放下了镜子,她决定再也不照镜子。只要不看镜子,就不会在意自己的长相。虽然即使不照镜子,也可以看到头发的颜色,但只要认为自己染了发,就不是太大的问题。虽然她之前并不是很满意自己的长相,只是没有勇气再度直视这种变化。
「虽然我不得而知,但也会发生这种事,等心情慢慢平静后,就能够接受了。」
老妇人说完,把水桶从桌子上拿了起来,再把一个大碗端到桌上,碗里装着汤,看起来像是年糕的食物沉在碗底。
「先吃这个吧。吃不够的话,这里还有。」
阳子摇了摇头。她完全没有心情进食。
「……你不吃吗?」
「我吃不下。」
「吃几口,就会发现其实肚子已经饿了。」
阳子默默地摇了摇头。老妇人轻轻叹了一口气,用一个像是细高花瓶般的陶瓷瓶为她倒了一杯茶。
「你是从那里来的吧?」
老妇人在发问的同时,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来。阳子抬眼看着她。
「哪里?」
「就是大海的另一边,你是穿越虚海过来的吧?」
「……虚海是什么?」
「就是悬崖下的那一片海。漆黑一片、空无一物的海。」
原来那叫虚海。阳子在脑海中记住了这两个字。
老妇人在桌上摊了一张纸,把装了砚台的盒子放在桌上,拿起毛笔,交给阳子。
「你叫什么名字?」
阳子有点不知所措,但还是顺从地接过毛笔,写下了自己的名字。
「我叫中嶋、阳子。」
「原来是日本的名字。」
「……这里是中国吗?」
阳子问,老妇人偏着头回答:
「这里是巧国,正确的名字是巧州国。」
老妇人说完,拿起另一支毛笔,在纸上写了起来。
「这里是淳州府杨郡,卢江乡模县配浪。我是配浪的长老。」
老妇人写的字和日文汉字的细部略微不同,但还是如假包换的汉字。
「这里使用汉字吗?」
「我们当然会使用文字啊,你今年几岁了。」
「十六岁。所以,你刚才说的虚海也有汉字吗?」
「就是虚无的海——你是做什么的?」
「学生。」
听到阳子的回答,老妇人轻轻叹了一口气。
「你会说话,也会认字。除了那把奇怪的剑以外,还带了什么东西?」
阳子拿出了自己口袋里的东西。手帕、梳子、小镜子、学生手册,和坏掉的手表。这是她目前所有的家当。
阳子把这些东西排放在桌子上,老妇人莫名地摇了摇头,叹了一口气,把桌上的东西收进了衣服的怀里。
「……我会被怎么处置?」
「不知道,这要由上面的人决定。」
「我做了什么坏事吗?」
阳子觉得自己好像被当成了罪人。老妇人再度摇了摇头。
「你并没有做什么坏事,只是这里规定,所有海客都要送到县长那里。」
「海客?」
「海客就是从海上来的访客,从虚海遥远的东方来的人,都叫海客。听说虚海的遥远东方,有一个叫日本的国家。虽然从来没有人亲眼证实过,但既然有海客从那里漂洋过海而来,应该没错吧。」
老妇人说完,看着阳子。
「日本人有时候会被卷进蚀中,漂流到东方的海岸,就像你一样,这些人都叫海客。」
「十?」
「食字旁再加一个虫字。蚀有点像暴风雨,但和暴风雨不同,蚀会突然出现,又突然消失,之后就会有海客漂洋过海而来。」
说完,老妇人露出为难的微笑。
「只不过大部分都变成了尸体,即使有活下来的海客,也都要交给上面的人。由上面那些大官决定怎么处置。」
「会怎么处置?」
「我真的不知道会怎么处置,自从我祖母的时代之后,就没有再见过活的海客漂到这里,而且那个海客也在被送到县府之前就死了。你没有在海里溺毙,运气太好了。」
「请问……」
「什么?」
「这里到底是哪里?」
「淳州啊,刚才不是写了吗?」
老妇人指着纸上写了地名的位置,阳子打断她说:
「不是啦!」
老妇人惊讶地张大了眼睛,阳子说:
「我不知道虚海这种地方,也从来没听说过巧国。我完全不知道这个世界,这里到底是哪里?」
老妇人不知所措地叹了口气,没有回答她的问题。
「……请你告诉我回去的方法。」
「没有。」
老妇人很干脆地回答,阳子紧紧握着双手。
「没有?」
「任何人都无法穿越虚海,即使有办法来,也没办法回去。从来没有人从这里去那里,也不曾有海客回去过。」
阳子停顿了片刻,才充分理解这句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