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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节(2 / 2)


  郑航甩掉被子,转向一边,双脚着地。他需要洗漱一番。脱去沾着灰尘、油彩和墨水的衣物,裸身站在狭小的卫生间里,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
  昨晚败得那么惨,他还以为自己会大哭一场。这次升职考核,他已经准备了一个月,他发现自己已经累得哭不出来了。

  窗外响起阵阵脚步声,不时还会传来“嗨”“啊”的呼喊。公安局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,虽然还没到黎明,年轻民警已在进行基础练习,升职民警在开展多项警体训练。在靠近后山的射击训练场里,几乎通宵有人在练习射击。

  三月的时候,分局向市公安局政治部呈报方案,提出科以上干部全部通过竞争上岗选拔,竞争项目包括公安法制知识考试、三项技能比武和查缉实战考核。只要考核过关,不用花时间陪领导吃饭、打麻将就能升职,对于扎扎实实做事的基层干部来说,占尽先机。方案一出,局里的学习和训练气氛顿时紧张起来。接着,政治部公布了竞争上岗的七个职位,除了一名党委成员,其余六个职位只要是副所长以上的干部都可以参与竞争。

  郑航是符合条件的人选之一。他今年二十五岁,入警六年,担任派出所副所长两年。虽然所长徐放只让他管理所里的吃喝拉撒,协助分管社区警务,但他十分渴望抓人破案。他向徐放提过,徐放只一句“你以为犯人那么好伺候”,便没有下文。

  郑航父亲郑平担任刑侦大队长时,徐放是刑侦中大队长,看着郑航长大,看着他当上警察,然后又向局里要求他来城矶派出所给自己当副手,对郑航的关照不可谓不好。但他就是不让他抓刑侦、抓治安,个中缘由他也不说。

  竞岗方案出来后,徐放把郑航叫到办公室,沉吟半晌,让他报名竞争人口管理大队教导员。虽不是大队长,但这是个热门职位,许多偏僻点的派出所教导员、所长都盯着这个位置。但郑航不稀罕,他要当派出所所长,原因很简单,当警察就得破案抓人,学了那么多公安刑侦知识,就是要从基层领导做起,学会独当一面。

  意见无法达成一致,徐放便把矛盾交到郑航姨妈姚琴手里。在市人大担任副主任的姚琴坚决赞成徐放的意见,最后还补充一句,最好不去参加什么竞争,就在徐放手下做事便行。

  郑航了解姨妈,并不觉得她的意见有多重要。尽管她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,但他并不是事事都听她的。姚琴在机关大院里待得太久了,权力、奉献等在她心里只是一个概念,更不能理解刑警崇高的荣誉感。姐夫郑平的死已让她吓破了胆,哪里还敢将外甥放到侦查破案岗位上去?

  郑航去征求庄枫的意见,庄枫马上兴奋起来,极力鼓动他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取。他说,当官多好啊,官大一级压死人,而且要当就当一把手,享受享受支使人的领导待遇。竞争上岗,这样的机会多好,一定要策划好,不出手则已,出手就要赢。

  庄枫是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,跟郑航几乎是发小,从初中到高中,两人几乎都同班。

  在君山茶坊包间里,郑航和庄枫一起对局里其他的股所队副职进行了分析评估,觉得自己还是很有竞争力的。庄枫深表赞同,同时提醒他官场上任何一个职务的升迁,从来没有哪一次完全是靠综合实力胜出的,即使是公开的竞争上岗,里面的猫腻不少。凭实力,也要凭关系。庄枫说,从现在起,你需要做好两件事:一是对照方案,增强竞争实力;二是把关键的关系搞定,把你的事搞成他们的事。

  郑航的思绪又回到梳妆镜上,从镜子里看,他的样子实在太糟糕了:左肩胛骨上一大块暗紫色,胸口上满是瘀痕,左侧大腿一片青黄,双腿膝盖上也尽是乌紫。昨天中枪倒地在他右脸上留下了印记,看起来好像是被人痛打了一顿。他转过身,看着后腰处皮肤划破的伤口,两条平行的赭红色,就像人体彩绘。

  一个月前,身高一米七五的他体重七十五公斤,看起来壮实有型。他热爱运动,身材没有发胖,各种体能训练都能搞定。他毕业于警官学院刑侦专业,自小便看着警察抓坏人、审坏人,大摇大摆地出入公安局,从来就把自己当成公安主人翁。去年,禁毒大队一名副大队长参加贩毒被抓,他怒火冲天,仿佛如此败类混进公安队伍是他失职。

  那是一个月前的他。现在,一切却……

  现在他体重骤减,眼眶发黑,双颊凹陷。和过去相比,此刻的他就像是个难民,身体上的伤痕和内心的痛苦互为呼应。

  他不忍看下去,可又无法挪开双眼。

  窗外传来呐喊声,一听就知道是新警开始训练了。关西该绕着操场跑步了。

  郑航把手朝镜子伸去,他想轻轻地抚摩一下面颊上的伤痕,手指尖触碰到的却是冷硬光滑的玻璃。

  突然,镜子里现出一个人:一头柔软而略有卷曲的黑色长发,光洁的面庞,露出优雅迷人的微笑。她缓缓地走来。郑航不由自主地扑过去,想拥抱她,却看到一头黑发忽然花白,面容憔悴,怔怔地看着他,神情忧伤、迷惑而痛苦。

  那是他的母亲姚瑶,他父亲牺牲前后判若两人的母亲。

  “我只希望你平安、幸福,小航。去教书吧,教书稳定宁静,又富有乐趣……”

  郑航的手指依然停留在镜面上。他闭上眼睛,这么多年过去了,有些事他还是无法释怀。

  窗外又响起一声整齐雄壮的呼喊,那是新警有意在局长面前显示实力的呐喊——关西已经在绕操场跑步了。郑航睁开眼睛,匆匆走出浴室,抓起训练服。他的手指在颤抖,休息了一夜,肩胛依然很疼。

  五点半钟,天蒙蒙亮,操场已十分热闹。郑航不想跟新警凑趣,也不想在局长面前露脸,沿着屋角向右,跑进了北面的树林里。

  郑航入警,不只是像其他男孩子一样把它当作一辈子最大的梦想,还有其他更深层次的原因。当他得知自己录警成功时非常激动——这么说其实不足以描述他当时的心情。虽然他是烈士子弟、警院毕业,但入警必考是一条铁门槛。全国每年有几万人参加考试,而公安部门录用率也就百分之五六,这概率比上重点大学低得多。当时,他惊讶、兴奋、紧张又惧怕,百感交集。

  在张榜公布前,他没有把消息告诉任何人。为了逃避知情人的询问,上班前他去了新疆,将心情放置在吐鲁番火山、天山天池、可可托海里。在经历了那么多年的痛苦、抑郁、挣扎和等待后,他更愿意独自坐在自己选择的门槛上,遥望未来。

  接到政治部的通知,他直接赶到警令部报到,一路上看到父亲的同事向他热情地打招呼,脸上挂着傻傻的笑容。

  晚上,姨妈风风火火地堵在公安局门口。她说:“你怎么报考警察一点儿风声都没露?”她的声音一改往日的柔软和温和,变得尖锐。郑航没有回答,却仍旧傻笑着,跟着姨妈走。路上,姚琴心痛地喋喋不休。郑航也不知姨妈要带他去哪里,只是一直保持着好脾气。

  姚瑶死后,姚琴不折不扣地执行着姐姐的遗嘱。在姚琴眼里,郑航并不争气,高考分数太低上不了重点大学,普通高校又没一个看得上的,只得凭着父亲的烈士资格进了警官学院。大三时,她鼓励他考研究生,也不知他有没有努力,一直没听到他考试的消息。这下好了,姐姐一直反对郑航当警察,他却当上了。

  郑航跟着姚琴走进市里最高档的酒店。

  原来姨妈是来请他吃晚饭的,姨父、表妹已经坐在包厢里。一进门,表妹便向他表示祝贺,姨父则嘘寒问暖,问他还缺什么。这时,他终于说了一句话:“我什么都不需要,我已经都准备好了。真的,我很好。”

  饭后,表妹约他去唱歌,说是几个姐妹想一睹表哥的风采,他拒绝了。他先去剪掉被新疆肆虐的风沙折腾过的乱发,又去了洗脚城,修剪了一下手脚指甲。明天清早,他要去大青山公墓。

  父亲生前遭到坏人报复算计,死后同样没有幸免。下葬不到一个月,单位购置的墓地被砸,骨灰盒被打烂,骨灰撒得到处都是。这叫挫骨扬灰,对报复者诚然十分出气,对家属却是极大的侮辱。公安局工会主席收拾好父亲的骨灰残余,从此没再安葬,保存在殡葬处,直到母亲死后,郑航将父母合葬在一起。

  大青山公墓散发着新绽放的花草的清香,绿意盎然,阳光充沛而明亮。郑航跪在大理石台面上,不由自主地热泪盈眶。今天不是父母生日,不是忌日,也不是传统的祭拜节日,却是郑航忤逆母亲心愿的日子。如果父亲看着他长大,会赞成还是反对他入警呢?他不知道。但郑航幼小的记忆里,却坚信父亲对职业的执着和忠诚。

  郑航跪在父母墓前,哽咽着:“妈妈,对不起!我没听您的话,我当上了警察。爸爸,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,但我请您在下面好好安慰安慰妈妈吧,我相信您会理解我,我不会给您丢脸,决不!”

  郑航眼泪汹涌地流着,溅湿了墓碑。“我会练好本能,保护好自己,我会继承您的遗愿,做一个党和人民需要的警察……”

  仲春的风带着一定温度吹过,将郑航的哭声吹得老远。但这是墓园深处,又不是祭祀的日子,连殡葬管理人员都难得上山来,郑航的哭声大概除了死去的人,活着的人一个都不会听到。

  从清晨上山,一直跪到夜色晦暗,郑航才迷迷糊糊地往回走。坐上回城的出租车,郑航通过后视镜看着自己发青的脸颊,狠狠地揉了揉。正规的警察生活将要开始,必须一扫过往的抑郁,坚强起来。

  不过,接着听到的消息还是让他伤感了一阵。

  他的好朋友,跟他一同参加录警考试的庄枫在政审中被刷了下来。庄枫毕业于江南大学法学院,扬言非政法系统不考。这次录警政审又封杀了他,等于政法系统永远对他关闭了大门。听到消息,郑航第一时间来到庄枫的身边,整整一天,他都在静静地听着他抱怨:“哦,天哪,我到底做错了什么?”

  郑航绞尽脑汁想用什么话来安慰他,最终什么话都成了废话。庄枫放弃了考研,放弃了考其他类型的政府公务员,去了一家律师事务所。

  郑航接下来的生活就是岗前培训,培训后是枯燥琐碎的文秘工作,说穿了就是学习如何伺候领导。领导不是那么好伺候的,尤其是上面的领导不止一个。他得时刻微笑,一张脸似乎整天荡漾在春天里,嘴角习惯性地向上弯曲着,但内心憋屈得要死,似乎又回到了那种压抑且痛苦的状态之中。不仅是因为这种工作环境,还因为他工作之余总是孤身一人待在家里。他大部分空闲时间里都在想父母,因而不断陷入悲哀和自我怜悯中。

  姚琴很快发现了郑航的变化,每次见面都要刻意看看他的脸,皱起眉。“你看起来不像我年轻的外甥,像是被人从地下挖出来的文物。”

  郑航露出一个尴尬的微笑。“这不是托你的福吗?”

  姚琴低下头继续帮着收拾卫生。把郑航留在警令部确实是她的主意,是她缠着市局领导违反规定,将郑航留下来的。与郑航一道考录的十二个新警,十一个下了派出所,即使是专为技侦支队考录的计算机专业人员也不例外。

  “我是为了你妈的遗愿。”姚琴说着,把沙发垫全拆了,扔进洗衣机。“机关工作轻松些,不用巡逻、抓人、审讯,不用没日没夜地干,还得罪人。”

  “不像你想象的那样。”

  “我知道各有各的乐趣,各有各的罪受。”姚琴争辩道,“先在机关里打好基础,再下去吧。领导不会亏待你的。”姨妈几乎跟母亲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,性格也一样,内心里是个悲观主义者,外表却要充乐观。她的情感被小心地控制着,她的行动都是计划好了的,而不是凭一时的冲动。

  但自从她接手对郑航的照顾,除了当好保姆,除了安排他留在警令部,她觉得其他的事外甥都没有遂她的意。现在,她更加感到担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