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(2 / 2)
家门从外侧拉开后,一个中年女人站在那里。
「乐俊。」
老鼠听到声音抬起了头。
「娘。」
乐俊的胡须发出宪宪率率的声音。
「俺捡到一个奇妙的客人。」
阳子一脸错愕。因为走进来的女人是如假包换的人类,她似乎也吓了一跳,看了看乐俊,又看了看阳子。
「客人?这个年轻女生怎么了?」
「在树林里捡到的,上次槙县发生蚀时,她漂流到这里来了。」
「哎唷。」女人嘀咕了一声,脸上掠过一丝紧张,然后看着乐俊的脸。
阳子紧张起来。这个女人已经听说有海客从槙县逃走的事吗?果真如此的话,她会像乐俊一样,继续藏匿阳子吗?
「……那一定受了不少苦。」
阳子屏住呼吸看着他们母子,那个女人对她笑了笑,然后回头对乐俊说:
「既然这样,你应该叫我回来啊。你会照顾女生吗?」
「俺照顾得很好啊。」
「是吗?」
女人笑了,用含笑的眼神看着阳子。
「……对不起,因为我有事出门,不知道乐俊有没有好好照顾你?」
「喔……有啊。」
阳子点了点头。
「我发高烧,动弹不得,是它救了我,谢谢。」
「是喔。」女人瞪大了眼睛,快步走到阳子面前。
「现在下床没问题吗?」
「对,它照顾得无微不至。」
阳子在回答的同时,警戒地观察着女人的表情。
乐俊是怪兽,所以问题还不大,但她无法相信女人,因为她不敢相信人类。
「既然这样,你更应该叫我回来,真不够细心。」
被女人这么一说,乐俊不满地抬起鼻子。
「俺有好好照顾她,而且她身体也好多了。」
女人探头看着阳子的脸。
「那太好了……现在下床也不会不舒服吗?是不是该多休息?」
「现在已经好了。」
「对嘛。啊,你穿的这么单薄——乐俊,你去拿衣服过来。」
乐俊慌忙冲进隔壁房间。
「茶也都凉了,你等一下,我再去泡新的茶。」
女人从内侧锁好门,快步从后门走去水井旁。阳子目送她的身影离开后,悄声问抱着薄上衣走回来的乐俊:
「你妈妈?」
「对啊,俺没爹,爹很早就死了。」
乐俊的父亲是人类吗?还是老鼠?
「是你的亲生母亲?」
阳子战战兢兢地问,乐俊一脸纳闷。
「当然是俺真正的娘啊,因为是俺娘把俺摘下来的。」
「摘下来?」
乐俊点了点头。
「俺娘把俺从里树上摘下来,就是俺住的树果。」
说到这里,乐俊突然恍然大悟。
「听说那里的孩子都是在母亲的肚子里长大,真的有这回事?」
「……嗯,通常都是。」
「肚子里有树果?那要怎么摘下来?会垂到肚子外吗?」
「我不太懂摘下来的意思。」
「就是把长在树上的卵果摘下来。」
「卵果?」
「卵的果实,差不多这样大。」
乐俊双手抱在一起,向阳子比着大小。
「黄色的果实,小孩子躺在里面,长在名叫里树的树枝上,父母去摘下来。你们那里没有卵果吗?」
阳子轻轻按着额头,这和她了解的常识相差太大了。
「好像不太一样……」
乐俊好奇地看着阳子,阳子露出了苦笑。
「在那里,小孩子都在母亲的肚子里,然后母亲把孩子生下来。」
乐俊瞪大了眼睛。
「像鸡一样?」
「虽然有点不一样,但感觉差不多。」
「为什么会有小孩子?肚子里有树枝吗?那要怎么摘下肚子里的树果呢?」
「嗯……」
阳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时,乐俊的母亲回来了。
「来吧,我来泡茶,肚子饿不饿?」
乐俊的母亲一边听儿子说明阳子的事,一边俐落地做馒头。
「所以啊——」乐俊的小手抱着一大块馒头说:「我们讨论后决定,最好去雁国看看。」
乐俊的母亲点着头。
「是啊,这是个好方法。」
「所以,俺打算送阳子去关弓,娘,你准备几件衣服给她。」
乐俊的母亲听了,脸上明显露出紧张之色。
「这……你?」
「不用担心,俺快去快回,只是送人生地不熟的客人一程而已。娘,您这么能干,一个人在家也没问题吧?」
乐俊的母亲凝视它片刻,才点了点头。
「好吧——那你们路上小心。」
「乐俊!」阳子插了嘴。「我很感谢你的心意,但我不能再麻烦你了。你已经告诉我怎么走了,我应该可以自己去。」
阳子当然不可能说,其实她是害怕有人同行。
「可不可以请你把刚才的地图再画一张给我?不好意思,给你添麻烦了。」
「阳子,如果只是去雁国问题还不大,但如果要去找君王,你一个人办不到。即使知道路怎么走,要三个多月才能走到皇宫所在的关弓。沿途的食物问题要怎么解决?要住哪里?你身上有钱吗?」
阳子沉默不语。
「你对这里一无所知,一个人去不了那里。」
阳子陷入了沉默,犹豫了很久,最后才点头答应。
「……谢谢你。」
说完,她用余光扫到了用布包起的那把剑。
有乐俊同行的确比较方便,只不过这对母子看似帮助了阳子,却没有人能够保证是否出于真心。目前还不知道他们是敌是友,但既然他们已经知道阳子接下来的去处,就必须弄清楚这件事。因为如果阳子一离开,他们立刻去向公所告密,在阿岸等待她的就不是船只,而是天罗地网。
带乐俊一起上路,就可以成为要胁这个女人的人质。万一发现乐俊对自己来说是个危险,就用剑解决它。
——想到这里,阳子发现自己变得很无情。
7
五天后,他们从乐俊家出发。
乐俊母子表现得很友善,阳子也得以好好休息。苍猿不断提醒她「谁知道这对母子在想什么」,阳子心里也很清楚这一点。
乐俊的母亲为他们准备了旅途所需的各种物品。虽然看起来比达姐家更穷,但她连阳子的换洗衣服也都准备妥当。那些衣物是很粗糙的男装,阳子穿起来太大了,可能是乐俊死去的父亲留下来的。
这些事反而更唤醒了阳子内心的警戒,因为他们不可能只是因为好心,就为自己想得这么周到。姑且不论乐俊,因为它外表就不是人类,但阳子没有勇气相信它的母亲。
「你们为什么要帮助我?」
离开乐俊的家,终于看不到房子时,阳子忍不住开口问道。乐俊用短小的前肢拨弄着胡须。
「因为你一个人没办法去关弓啊。」
「你不觉得告诉我怎么走就够了吗?」
「顺便去关弓见识一下也不错啊,听说那边很好玩,还听说很像那里的风格,毕竟君王是那里的人。」
「倭式风格?还是汉式风格?」
「倭式风格,延王来自倭。」
「就这样而已吗?」
乐俊抬头看着阳子。
「你这么不相信俺吗?」
「……你不觉得有点好心过头了吗?」
身上背着一个大包裹的老鼠抓着胸前的毛。
「你也看到了,俺是半兽。」
「……半兽?」
「一半是野兽。巧国的君王不喜欢半兽,也讨厌海客,只要是不寻常的东西,他都不喜欢。」
阳子点了点头。
「巧国的海客并不多,因为海客通常都漂流到东侧的国家,这样听起来似乎很多人,但其实人数很少。」
「有多少人?」
「平均三年可能会有一个人。」
「是吗……」
人数还是比阳子想像中多。
「海客最常漂流到庆国,因为庆国位在东端,其次是雁国,然后才是巧国。巧国的半兽也很少,不知道是什么原因。」
「其他国家很多吗?」
「很多啊,至少不像巧国这么少。俺住的那一带只有俺是半兽。巧国的君王应该不坏,只是好恶太分明,对海客很严格,对半兽的态度也太冷漠。」
说完,乐俊弹了弹胡须。
「不是俺在自夸,俺是附近一带最聪明的。」
阳子注视着乐俊,猜测着它的意图。
「俺聪明机灵,脾气又好。」
阳子笑了笑。
「……原来如此。」
「即使这样,俺仍然无法独当一面,因为俺只有一半是人,所以永远都只能独当半面。在俺以这副模样出生时,就已经决定了俺的命运,但这并不是俺的过错。」
阳子轻轻点了点头,虽然隐约知道它想表达的意思,但还是无法放松警戒。
「海客也一样啊。所以,俺觉得海客就是海客,无法坐视海客莫名其妙地被杀掉。」
「是喔。」
乐俊用力抓着耳朵下的毛。
「你知道什么是上庠吗?上庠就是郡立的学校,俺在上庠的成绩是第一名,被选为选士,推荐去读少学。少学就是在淳州的学校,少学毕业后,就可以在地方谋个一官半职。」
「郡比县大吗?」
「郡比县大,州有几个郡,至于有多少个郡,每个州的情况不一样。郡有五万户,分为四个乡,每个乡有一万两千五百户,每个乡又有五个县。」
「……是喔。」
阳子对五万户的数字完全没有概念。
「其实原本俺也没办法读上庠,多亏俺娘拼命拜托,才终于如愿让俺上了学。只要成绩好,还可以继续升学,毕业之后,就可以去公所谋职。俺是半兽,所以不能领到农田,如果有工作,即使没有农田,也可以养活自己,只不过半兽没有少学的入学资格。」
「……是喔。」
「俺娘为了让俺读上庠,把自己的农田和房子都卖了。」
「那现在呢?」
「现在是佃农,受雇为附近的有钱人耕作自地。」
「自地?」
「国家发的农地称为公地,经许可后开垦的称为自地。俺家只有俺娘有工作,俺连工作也没有。因为即使俺想工作,也没人愿意雇俺,半兽找不到工作,还会多花税金。」
阳子纳闷地问:
「为什么?」
「有些半兽外形像熊或是牛,它们比人类更有力量。总之,最大的原因就是君王讨厌半兽。」
「太过分了……」
「虽然半兽的遭遇不像海客那么糟,不会被抓到后就杀了,但俺不列入人口,所以既无法领到农田,也找不到工作,靠俺娘一个人工作,维持俺们母子的生计,所以俺家这么穷。」
「……是喔。」
「俺想要工作。」
说完,乐俊指了指挂在脖子上的钱包。
「这是俺娘为了让俺去读雁国的少学存了很久的钱,在雁国,半兽可以读到最高学府的大学,也可以当国家的高官,能够独当一面,也能够领到农田,户籍上也会登记是正丁。其实俺希望和你同行,也是期待可以在雁国找到工作。」
可见并不是纯粹的好心。阳子忍不住在内心冷笑。虽然可能没有恶意,但也未必是善意。
「……原来是这样喔。」
或许她语中带刺,乐俊突然停下了脚步,打量着阳子片刻,但什么都没说。
阳子也没有再说什么。每个人都是为自己而活,就连所谓的慈善,追根究柢,也是为了自己,所以,她并没有对乐俊说的话感到生气。
啊,每个人都是自私的,所以才会背叛别人。阳子忍不住想。无论是任何人,都不可能无私地为他人而活。
8
那天傍晚,他们来到名叫郭洛的城镇,那是一个和河西相当的大城镇。
阳子之前也曾经和这里的人一起赶路,但这次和上次相比,可说是极度贫穷的旅程。他们沿途都在路边摊吃饭,住最便宜的旅店,一晚只要五十钱,只能在大房间内用屏风隔开睡觉,但沿途的盘缠都由乐俊支付,阳子当然没有任何意见。
乐俊对外声称阳子是它的弟弟。既然它有人类的母亲,阳子当它的弟弟也许也没问题。事实上,也的确没有人怀疑过。
起初是一趟平静的旅程,乐俊在一路上告诉她很多事。
「四大、四州和四极形成十二国。」
「四大?」
阳子回头看着精疲力尽地走在后方的乐俊。
「对,庆东国、奏南国、范西国、柳北国这四大国,虽然实际并不是很大,只是这么称呼。四州国是雁州国、恭州国、才州国,还有这里——巧州国,四极国就是戴、舜、芳和涟。」
「戴极国、舜极国、芳极国和涟极国。」
「对,每个国家都有君王,统治各个国家。巧国的君王是塙王,皇宫位在喜州傲霜,名叫翠篁宫。」
「傲霜?是城镇的名字吗?」
「对。」乐俊说完,指了指左侧的山。
这里的地形起伏很大,左侧远方是一片很高的丘陵地带,后方隐约可见险峻的山峦。
「就在那座山的后方,有一座高耸入天的山,那就是傲霜山。翠篁宫位在山顶上,山麓一带就是傲霜。」
「是喔……」
「君王住在皇宫内统治国家,任命州侯,向天下颁布法律,把国土分配给国民。」
「州侯要干什么?」
「州侯的工作就是实际统治各州,管理州内的土地、人民和军队,整备法律,整顿户籍,征收税款,管理军队,以防任何灾害异变。」
「所以,并不是君王实际统治国家。」
「君王只是指示统治的指标而已。」
阳子搞不太清楚,但觉得可能和美国的制度差不多。
「君王制定法律,称为地纲,州侯也会订定法律,但不可以违反地纲,地纲也不可以悖逆施予纲。」
「施予什么?」
「那是上天授予君王,要以这种方式治理国家的规定。如果说,这个世界是天幕,支撑世界的就是规绳,绳即是纲,所以也叫天纲或太纲。即使是君王,也必须遵守。只要不触犯太纲,君王就可以按自己的方式治理国家。」
「……是喔。太纲是由谁决定的,该不会真的是由神明决定的吧?」
「不知道。」乐傻笑了起来。「很久很久以前,天帝统一了九州四夷共十三州,只留下五个神和十二个人,全都变回了卵。在中央造了五山,令西王母为王,将围绕五山的一州变成黄海,将五个神变成龙王,封为五海之王。」
「这是神话。」
「是啊。然后,天帝给十二人每人一根树枝,每根树枝上有三颗果实,有一尾蛇缠绕在树枝上。蛇松开树枝,撑起了天空,三颗果实落地,分别形成了土地、国家和王位,剩下的树枝就变成了笔。」
这和阳子以前听过的各种神话都大不相同。
「那条蛇就是太纲,土地是户籍,国家就是法律,王位就是仁道——也就是宰辅,笔则代表了历史。」
说完,乐俊弹了弹胡须。
「那时候,俺还没有出生,所以不知道是真是假。」
「……原来如此。」
阳子以前也看过儿童版的中国神话,内容几乎都忘光了,但她很确定,和刚才听到的内容很不一样。
「所以,天是最了不起的神明吗?」
「嗯,应该算吧。」
「那要向谁许愿呢?天帝吗?」
乐俊听到「许愿」这两个字,纳闷地偏着头。
「——是啊,如果想要求子,就向天帝许愿。」
「其他的呢?祈求丰收呢?」
「丰收这件事,要向尧帝祈求。俺想起来了,也有人供奉尧帝。如果想要避免水灾,就要向禹帝祈求;避妖降魔就要向黄帝祈求。」
「要向各种不同的神明祈求?」
「嗯,俺记得有人拜各种神明。」
「平时不会拜吗?」
「不会。只要气候良好,好好照顾,农作物就会丰收。天气好坏要看天的心情,不管是哭是笑,该下雨的时候就会下雨,要干旱的时候就会干旱,即使祈求也没用。」
阳子有点惊讶。
「但如果发生洪水,大家不是都会遭殃吗?」
「所以君王会努力治水,避免洪水发生。」
「那寒害呢?」
「君王会管理谷物,避免在过到寒害时闹饥荒。」
——搞不懂是怎么回事。
「那你们不会祈求考试及格,或是可以存很多钱吗?」
听到阳子这么说,这次轮到乐俊露出惊讶的表情。
「这些都要靠自己努力,不是吗?祈求有什么用?」
「那……也对啦。」
「考试的话,只要用功读书,就可以及格;只要努力工作,就可以赚到钱。到底要祈求什么?」
「我也不知道。」阳子苦笑着,她的笑容突然僵住了。
——原来是这么一回事。
在这里,不会求神拜佛,也没有运气这种事,所以,这里的人只要有机会卖掉海客赚点小钱,就不会错过机会。
「……原来如此。」
她发现自己小声嘀咕的声音中带着冷漠。不知道乐俊是否察觉,它抬头看着阳子,然后垂头丧气地垂下了胡须。
乐俊果然如它自己所说的,博学多才,脑筋灵活。像它这么聪明的人,只因为是半兽,就要一辈子成为母亲的负担,的确会成为很大的痛苦。
乐俊很想向阳子打听她的事和日本的事,但阳子什么都不想说。
然后——在第十六天时,他们遭到了袭击。
9
那天将近傍晚,当晚打算住宿的午寮近在眼前时,他们遭到了攻击。
想赶快进城的过客都涌向城门,阳子也挤在其中,加快了脚步。距离城门只有五百公尺的距离,门内传来了鼓声,催促着准备进城的人。一旦鼓声停止,城门就会关起。
每个人都加快脚步,想要赶快跑进城门的人挤成了一堆。这时,突然有人「啊!」地叫了起来。
听到叫声,有一个人、两个人抬头看向背后的天空,拥挤的人群纷纷停了下来。阳子惊讶地回头张望时,已经可以清楚看到飞来的巨鸟轮廓。
有八只像老鹰般的巨鸟,头上长着角。
「蛊雕!」
听到这声惨叫,人群开始涌向午寮的城门。阳子也和乐俊一起跑了起来,但蛊雕的速度明显快多了。
城门内的人不顾蜂拥而至的人群,正在关闭城门。
——太愚昧了!
虽然城门内的人想要自我保护,避免受到蛊雕攻击,但对于可以在空中飞的妖魔而言,关起城门又有何用?
「——等一下!」
「不要关!」
惨叫声四起。阳子立刻推着乐俊,冲出了人群。
幸好他们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。城门前挤满了争先恐后想要进城的人,不惜推倒他人,把别人踩在地上,宛如人间地狱。
阳子在离人群稍远处跑向城镇的方向,忍不住冷笑起来。
——这里的人不会求神拜佛。
即使遭到妖魔的攻击,他们也不会向神明求助,所以不惜推倒前面的人,也要抢先冲进城门;门内的人不顾门外的人,急着关上城门。
是否会遭到妖魔攻击,取决于当事人是否小心谨慎吗?遭到攻击后,也要凭自己的力量,决定是否能够得救吗?
「……愚昧。」
——果真如此的话,这些人太无力了。
不远处传来宛如婴儿哭喊般的声音,阳子立刻停下脚步,跑在一旁的乐俊回头看着阳子大叫:
「阳子!不行啦!」
「乐俊,你赶快进城。」
蛊雕飞得越来越近,已经可以清楚看到它们胸毛上的斑纹。阳子看着蛊雕,用手指向城门,同时甩开了包在剑上的布。
熟悉的感觉传遍全身。阳子已经适应了冗佑,完全不会感到任何不舒服。
她的脸上露出从容的笑容。
——怎么可能不行?
对付蛊雕轻而易举。眼前只有区区八只蛊雕,阳子的剑可以刺穿任何动物的身体,敌人的身体越庞大,就越容易锁定目标。而且,鸟在天空中滑行,很容易掌握攻击的时机。
遇见久违的敌人,自己竟然在笑。阳子对自己感到好奇。
伤势已经痊愈,体力也很充足,她有绝对的自信不会输给眼前的敌人。听到背后传来只能拔腿逃跑的人的声音——那些想要追捕阳子这个海客的人的惨叫声,她感到莫名的骄傲和快乐。
她对着卷起阵阵腥风,急速俯冲的蛊雕举起了剑,体内的血液沸腾,她听到了宛如波涛汹涌的海浪声。
——我是野兽。
——我绝对是妖魔。
所以遇到敌人时,才会这么高兴。
杀戮开始了。既是对蛊雕而言的杀戮,也是对人类而言的杀戮。
阳子砍下急速俯冲而来的第五只蛊雕的脖子,避开了第六只。无法用爪子抓到阳子的巨鸟攻击远远躲在背后的过客后,飞向天空。
阳子俐落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。
她很久之前就适应了血腥味和砍断骨肉的感觉,内心也不再有丝毫的脆弱,看见人的尸体也能不为所动。
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避开敌人、打倒敌人,以及尽可能避开敌人的血溅到身上。
击落七只巨鸟后,阳子仰头看向天空。第八只鸟在上空盘旋,似乎在犹豫,迟迟不飞下来。
#插图
迅速拉起夜幕的天空呈现锈铁色,黑色的妖鸟影子从天空中掠过。
即使借助冗佑的力量,也无法飞上天空去追它。
「——下来啊。」
阳子嘀咕道。
来吧,来到我的利爪可以触及的范围。
她瞪着在天空中盘旋的影子,用眼角余光巡视周围。
既然敌人在大白天出现,那个女人必定在附近——那个金发女人。附近看不到金色吗?
如果金发女人在附近,就要上前去抓住她。阳子现在有这样的能力。一旦抓住女人,一定要追问她到底有什么目的,如果她不愿回答,即使砍断她一只手,也要逼她回答。
她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惊愕。
这种宛如野兽本性般的狰狞到底是怎么回事?还是只是因为见血的关系……
头上的影子突然改变了移动的角度。它要冲下来了。阳子看准之后,握住剑柄的手用力。她还来不及挥剑,巨鸟便再度改变角度,再次在空中盘旋。
「你给我下来!」
——妖魔也会怕死吗?
也不想想至今为止,曾经攻击过多少人!
阳子挥起了剑,把剑插进脚边的蛊雕尸体。
「如果你不下来,我就把你的同伴碎尸万段,怎么样?」
天上的蛊雕似乎听懂了她的话,突然从空中冲了下来。阳子用从尸体中拔出来的剑,砍向蛊雕像箭一样伸过来的锐利钩爪,剑光一闪,然后直接刺向它的脚。
巨鸟发出尖叫声拍打着翅膀,风压几乎把阳子吹了起来,她用力站稳后,把拔出来的剑刺向巨鸟的身体。刺中之后,立刻向侧面一闪,拔出了剑,前一刻所站的位置立刻溅满了鲜血。
之后就简单了。巨鸟的翅膀无力地拍打着,从空中坠落,阳子又补了两、三剑,砍下了它的脖子,结束了它的生命。当她用力挥动宝剑,甩掉上面的鲜血时,周围已经完全没有动静。
倒在路上的并非只有蛊雕,路上躺了很多人,不时传来呻吟,可见并不是全都死了。
阳子无动于衷地看着眼前的景象,把剑在身旁的蛊雕脖子上擦干净后,才终于想起一件事。
——我好像有同伴。
「……乐俊?」
她看向午寮城的方向,发现城门打开了,卫兵从城门打开的缝隙中冲了出来。
她再度巡视自己的脚下和城门之间的距离,看到了倒在远处的野兽,灰棕色的毛沾染了血,变成了深红色。
「乐俊……」
她想要跑过去,再度看向城门。冲出城门的卫兵和人们叫喊着,但她听不到他们在喊什么。
她看了看乐俊,又看了看城门。
由于距离太远,她看不清乐俊的伤势到底有多严重,但它身上沾到的血迹似乎并不完全是倒在它身旁的蛊雕流出来的血。
阳子握着挂在脖子上的玉珠。她不知道这颗玉珠是否对所有人都有效,还是像剑一样,只对自己有反应,但如果可以用在其他人身上,就可以救乐俊。
虽然她这么想,但还是握着玉珠站在原地。
跑过去了解乐俊的伤势,如果伤势严重,试试看玉珠的威力是否能够在它身上施展——这应该是对乐俊最好的决定。
但是,用玉珠治疗时,卫兵会跑过来。卫兵已经越来越近了。
周围的人都倒在地上,唯一站在那里的阳子格外醒目。刚才卫兵站在远处,应该清楚地看到蛊雕攻击阳子,以及阳子击退了它们,一定对此感到不解。
自己手上拿着没有剑鞘的剑,只要稍微检查一下,就知道自己染过头发。卫兵很快就会知道自己是海客。
但是,如果现在逃走……
她看着倒在地上的乐俊。
一旦阳子弃乐俊不顾,自己逃走,它会不会去告发?
包着剑的行李、头发染的颜色、男人的衣服,正赶往阿岸,打算前往雁国。一旦被公所掌握这些资讯,追捕阳子的网就会一下子收紧,但她没有力气抱着倒在地上的乐俊一起逃走。
考虑到乐俊的安全,必须过去找它。
如果考虑到自己的安全……
她的心跳加速。
——赶快跑过去杀了乐俊……
怎么可以这样!体内响起这个声音。另一个声音斥责道。
没时间犹豫了,一旦乐俊多嘴,就会断了阳子的生路。
现在无法回去,一旦回去,等于送死,但也无法把乐俊留在那里,因为这也同样危险。既然这样——
回去执行最妥善的行动,最好把乐俊的钱包也抢过来,阳子就可以彻底摆脱眼前的困境。目前时间还来得及,如果只是去做这些事,还有足够的时间。
城门已经完全打开,人潮一下子涌了出来。看到涌出的人群,阳子不由自主地后退。
一旦踏出第一步,就再也无法停下脚步。
阳子转过身。沿着干道冲过来的过客从背后逼近,阳子挤在人群中拔腿跑了起来。
10
——一定不会有事……一定。
她在暮色笼罩的干道上快步行走,一路这么安慰自己。
天色完全暗下来,发现四周没有人烟后,她就不顾一切地奔跑。她离开了午寮,在岔路转弯,远离了今天早上启程的城镇和午寮。
即使已经跑了很远,阳子仍然没有停下脚步,总觉得如果不加快脚步,背后就会有人追来。
不会有事的。她再度告诉自己。
即使乐俊去告发阳子,在这个连照片都没有的国家,别人不可能会抓到自己。况且当初乐俊曾经藏匿阳子,它一定也害怕会受到处罚,所以不会说出抛弃它逃走的海客。
阳子拼命这么告诉自己,但忍不住停下了脚步。
她觉得整颗心好像都空了。
现在不应该想这种事吧?
不知道乐俊是否平安?阳子看到它时,觉得它的伤势似乎并不严重,但真的不严重吗?
必须回去。体内发出这个声音。
至少必须回去确认乐俊的安危后再逃。
太危险了。另一个声音说道。即使回去,阳子也无能为力。
有玉珠。那个声音大喊着。
即使有玉珠,也未必能够治疗乐俊的伤势,更何况乐俊可能已经死了。一旦回去,就会被抓住。回去也没用,只会被抓。一旦被抓,就别想活下去。
——这么怕死吗?
——怎么可能不珍惜生命?
——不惜抛弃救命恩人吗?
——它未必是真正的恩人。
——但它救了你,这个事实无法改变。乐俊藏匿了你。
——它有私心,并不是完全出于好心。这种家伙随时都会背叛。
——如果它不是出于好心,就可以抛弃吗?真的可以这么做吗?
那里有那么多人受伤,而且其中有自己认识的人,真的可以弃他们不顾吗?至少应该协助救助工作,也许就可以减少无谓的牺牲。
——在这个国家,说这种漂亮话也没用,反而会招致衰运上身。
——这不是说漂亮话。
这是身为人类的责任,难道连这点也忘了吗?
——事到如今,你有什么资格谈论身为人的责任?
事到如今?
事到如今!
「回去杀了它。」
听到这个刺耳的声音,阳子想了起来。她在路旁的草丛中看到了苍猿的脑袋。
「——你是不是这么想?」
「……啊……」
阳子凝视着苍猿,浑身忍不住发抖。
「你是不是想回去杀了它?这样的你,还有什么资格谈论身为人的责任?你?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资格?」
猴子发疯似的大笑起来。
「……你搞错了!」
「我怎么会搞错?你刚才的确这么想。」
「我根本没打算这么做。」
「你当然有这个打算。」
「但我并没有这么做,我做不到!」
苍猿嘎嘎嘎地大笑着。
「这是因为你害怕杀人。虽然你想杀它,只是没有勇气而已。」
大笑的猴子开心地看着阳子。
「你不是越来越厉害了吗?没问题,下次就敢动手了。」
「你错了!」
苍猿无视她的叫喊大笑起来,尖笑声无情地刺进阳子的耳朵。
「——我要回去。」
「即使你回去,它也早就死了。」
「那可未必。」
「早就死了。你回去只会被抓,然后被杀,白白送命。」
「即使这样,我也要回去。」
「是喔,回去之后,就能抵销你的罪过吗?」
准备转身往回走的阳子停下了脚步。
「想回去就回去啊,回去看着尸体好好哭一哭,就可以抵销你想要杀它的罪过。」
阳子呆滞地看着苍猿嘎嘎大笑的脸。
那是自己。那是肤浅的自己发出的声音。这完全是自己心里的想法。
「——它一定会背叛你,在它背叛之前就断气不是正合你意?」
「……少罗嗉。」
「搞不好那只老鼠已经告发了你,那些卫兵正跑来这里?」
「闭嘴!」
她握着剑柄挥剑,但只割到草丛,草尖飞了起来。
「真希望它死了,早知道再补它一剑,就完美无缺了。你真是太傻太天真了。」
「吵死了!」
「下次一定要记得这么做。下次再遇到相同的事,一定要记得给对方致命的一击。」
「别乱说了!」
草尖发出声音飞了起来。
——怎么可能杀人?光是抛下它离开,心情就这么沉重,一旦杀了它,要怎么继续活下去?为了活命,就可以为所欲为吗?为了活下去,即使沦为最丑陋的动物也无妨吗?
「……幸好没有杀它……」
幸好没有贸然行动,幸好没有鬼迷心窍地真的动手。
猴子大声嘲笑着。
「你让它活着,万一它去告发你怎么办,嗯?」
「即使乐俊去告发也没关系。」
塞在胸口的东西终于化为泪水流了出来。
「乐俊有这个权利,它当然可以去告发我!」
「太天真,太天真了。」
为什么无法相信人类?
这并不是轻易相信他人,但阳子觉得应该可以相信那只老鼠。
「你就是因为太天真,所以才会遭到背叛,变成别人眼中的肥羊。」
「即使遭到背叛也无妨。」
「太天真了。」
猴子嘎嘎嘎的大笑声撕裂了夜空。
「真的吗?这样真的好吗?真的要当傻瓜,变成别人的肥羊吗?」
「即使遭到背叛也无妨,那只是背叛的人太卑鄙,并不会伤害到我,至少我不希望背叛别人,成为卑鄙的人。」
「卑鄙才能赢啊,因为这里是鬼国,没有人会善待你,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好人。」
「这和我无关!」
因为在自己面临困境时,没有人伸出援手,所以就拒绝他人吗?这可以成为抛弃对自己展现善意的对象的理由吗?难道不是绝对的善意,就无法相信吗?如果别人不是竭诚善待自己,自己也无法善待别人吗?
「……不是这样的。」
阳子相信他人,和别人背叛阳子之间毫无关系:阳子自己善待他人,和别人善待她之间也毫无关系。
她孤独无依,在这个广大的世界中形单影只,没有人帮助她,也没有人安慰她,但这些都不能成为阳子无法相信他人,行为卑鄙,为了逃命而抛弃别人,甚至加害于人的理由。
猴子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,用尖锐的声音持续发出笑声。
「……我想要更坚强……」
她用力握着剑柄。
这和世界或是他人无关,她希望自己更坚强,可以抬头挺胸地活下去。
猴子突然不笑了。
「你会死。你回不了家,谁都不会理你,你会遭到欺骗、背叛,然后死去。」
「我不会死。」
如果现在死了,自己的人生就会在愚蠢、卑鄙中画上句点。如果接受死亡,就等于接受这样的自己。盖上「没有价值的生命」的烙印很简单,但她不允许自己逃避。
「你会死,你会饥寒交迫,精疲力尽,被砍头而死。」
阳子用尽浑身的力气挥剑,割断草丛后,继续砍向空气,感受到很大的反弹力。猴子的脑袋在飞舞的草尖跳动,然后落在地上打着滚,一路洒下鲜血。
「我绝对不会输……」
她泪流不止。
她用硬邦邦的衣袖擦了擦脸后,迈开了步伐,一道金光落在她的脚下。
阳子呆呆地注视着,一时无法体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。
那个东西出现在变成土色的血泊中,出现在苍猿的脑袋原本掉落的位置。
那是她已失去的——
剑鞘。